所知录

三秋书 肆 抗战au

王皓致陈玘

 

玘兄钧鉴：

 

斋中枯梦，拥衣以诉，与兄台通信着实得天地之妙阴阳之谐，私心公义都不畏兄台所知，皓有不可言于世事皆足与兄知。然再无回音。*曩与兄共学之时，曾闻志怪之说，不以阴阳相隔为不吉事，可通心意。且作此畤，望通天人，于旧岁除夜，解我分毫愁思。

 

去岁风云变尽，长途跋涉乃至西南。去日苦多，残阴之全少不可知，徒于冷斋中独看东风入春旗，掌里残灯去焰，窗外浓硝淡月，拿新笔与你写信，正是新岁朝来试试笔丛的意思。

 

心中之苦，新笔旧毫，似皆难以书尽。五月间徐州有急，我亲派人前去接了故旧回来，虽不曾留太多痕迹，连一身军装也褴褛不堪，到底是回来了，回了这少年心事难成之处。最后我也会带他归去所来，教他与这梦永不离分。

 

唯一须为一事筹谋。小徒振东年纪尚幼，最为聪敏善悟，番禹地僻然自小能颂四书，入学以来，诸位先生嘉奖，吴先生也对他喜爱得紧，送去法国勤学时尚在双十之下。遑论他二人情之所至，平素往来我亦信奉说话自然是有当言之不当言之，今日提笔方才哑然，我与玘兄能言，却是无言。

 

因着非初次遇事，人皆说我淡漠了很多，书信来往，描摹字迹，斟酌语气，一应妥帖。血洗一般的涂地教训，冲刷刺心，旁人是看不透的。所幸有马龙师侄情性平稳，从中襄助，再未曾与你去时那般惶惑无极，今于校长助理一职颇有作为，想必说来可令兄欣然。

 

从前与兄共读，玘兄性子最为傲烈，我性温平，却能与君交好，约为刎颈，自有所共认之理。人之为人，当有气概，一顶天立地之气概，不必若白虹贯世，最要紧做清白一遭之用便自可足。夫中正之气乃为兄与我所推「真正气概」，本不须外物依凭。追心自问犹剥笋到底，究我胸中气概，亦不敢自言多者。

 

北方有信，留平的三十六人除幼渔，心史，汉叔，缪金源，周作人，董康和徐祖正外都已分批南下，当初我非未曾希求留在北平读书写作，离平前与肖先生步行至西四牌楼姚家胡同三号陈宅祭吊陈三立，而后与之商谈南下事，先生却不赞同我隐居北平读书一年之办法，只痛说起你当年的事情来。惟谓春间日人曾函邀赴宴于使馆。倘今后日人径来逼迫，为全节概而免祸累，则我等亦各不得不微服去此他适矣。南渡之举，深思熟虑，却独独留下病重恩师，虎穴之中，如何不忧心如焚。

 

先生留守燕园，目睹敌人暴行，忧愤成疾，延至冬尽逝去。病中多吟扬心曲，痛发所感。临行前我两度到协和医院看望了吴先生，他已生命垂危，但见我尚以病榻日记相示。日记中无时不以国事为念，乃至有诗「君不见贵由赵孟何如贱，况有《春秋》夷夏辨。」之句以讽郑孝胥之流。临别时尚执手殷殷，潸然泪下。*

 

我往日所作清史论文，颇得先生奖饰，已感不安。今见先生如此如此，怎生不至泪落！突然两月，院长携讯，风尘仆仆，告知先生即遽归道山。先生委托国梁先生「带给南方的朋友们看看，以见我心境的一斑。」先生傲骨，到老未泯。当年同受教于吴门，你我一应最得先生器爱，某年寿筵，于座前立誓永为不可为而为之者，道不行则殉身不惜，不乘桴浮于海。

昔年誓言分明到头，君去时未脱稚气，赴死从容，留我经年苟延，独上高楼，渐可觉伤心，西风尽处看苍茫，未解何处是出路——不独我今出路，亦求一民族之出路，未果，只得于故纸堆中寻一清净日月。一年间久客潇湘迷世梦，每因故国，犹惜字如金，不着文章。如今终于明了「逢人莫道中原好，秋自北来应断肠。」一句其间辛酸。你我昔日同窗，乃及先生们所以不得不走，乃以清名几寸，恐为日寇所用，留平无非死难与落水二途，绝无生路。作人名气远于我等上，无论初心如何，覆巢之下，若图保持独立之自尊，怕也只一厢情愿。改苦雨斋为苦住之名，徒劳而已。如此阔大时代，身处其间，一旦立于风口浪尖，又能得几何自主之空间？

 

烈火真金，春来发枝，如此考验又鲜少有人经起。经不起，你便只是个附物，尚未自立。人必须假定，什么外在之凭借，都没有了时，只是赤裸裸的个人，依然上是天，下士地，我立于宇宙间，而其精神足以涵盖天地，通贯古今，才是真正的自立，才见真正的气概。

 

 

象山先生说：「我虽不识一字，亦须还我堂堂的做个人。」是真气概，那孟子言：「君子所性，虽大行不加焉，虽穷居不损焉，分定故也。」亦真气概。从今而叹，却是不免要拿此精气神，解构斯宇宙，重生彼纪元了。

 

有此气概不失，此生所做抉择，无极之悔恨亦乃一应无悔。

 

忽记某年春末夏初，拙内切了时价金贵的沙瓤西瓜，与我端来二三，便去练功房带着女孩子们一起跳舞蹈。我则背阴侧卧，批斧文章。周恺那孩子平素语不惊人，所交却是令我落泪。单是偶占「沉沉鄱阳乡，祈我他年死」一句， 先以惊之，继以涔然，唯口不能言，掩唇失声而已。

 

当时是，尚不知时逼中年两相负，故人心事美人恩。且为佳句，沉吟蹉跎。今骤然垂垂而老，心田枯涸，飘零作鲋，每念兄则如烈酒烧心，痛则痛矣，亦感快哉。

 

与兄知，兄不能知而晓，盖能表心。

惘回首，回不能顾而往，誓死难全。

 

外头烟火声渐渐响了，不知你可能听闻而来？弟空空两袖，唯有杜康一壶，落花生一捧，来格来尝，莫嫌莫嫌。

尚飨。

 

王皓

戊寅旧岁除夜翻覆无眠

于八一斋舍

 

*陈玘事见三秋书第二则。

 

*吴先生原型即为孟森教授，事见于弟子商鸿逵为其编辑《明清史论著集刊》及《续编》，后者附有商的遗著《述孟森先生》。